我知道大伯家的女人，听说逃跑了很多次，我也去看过她，被关在牛棚里，脖子上挂着拴狗的铁链。

　　铁链很粗，她挣脱不断，牙齿也被一个个全部拔光，整张脸快速地瘪下去，看不出原来的样子，浑身上下全都是牛粪，她只在大伯需要的时候被带进去洗澡。

　　我看过她，最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哭，一边哭一边骂，后来不哭了，改成笑。笑得特别瘆人，就像是夜猫子一样，咕咕咕的。

　　大伯气不过，把她的舌头也剪了一半下来，可她还是在笑。大伯还想再剪的时候，被他娘拦住了。

　　『行了，一看就是疯了，你就随她去吧。』

　　有了娘的劝阻，大伯总算是不剪舌头了。

　　不过这个女人虽然疯，肚皮却很厉害，来大伯家五年生了四个崽，个个都是男孩，但是最后一个不是大伯的。

　　那是村里人看她能生，花钱借过去，让疯女人给他生个崽。大伯很爽快地答应了，一年后崽出生，大伯坐在里屋，满心欢喜地数着红票子，我被奶奶派去借米，正好看到大伯满面红光的样子。

　　『婆娘疯是疯，还能挣钱，等再养两天，牵出去应该还有人用。』

　　我想到邻村给猪配种也是这样，但是奶奶也说了，女人就是母猪，生来就是给男人配种的，生不出崽的女人，还不如母猪挣钱。

　　疯女人是的，我将来也是。

　　我在屋外犹豫了一会，不知为什么，我突然不是很想吃大伯家的米。

　　疯女人还在牛粪角落，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。她看到我，咧嘴一笑，抓起一把牛粪递过来。

　　『妹妹，吃，糖，吃。』

　　兴许是看我没反应，她自己低下头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，脖子上的锁链哗哗作响，而我却感受到一阵莫名的恐惧。

　　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点点，我害怕地从大伯家跑了出去，早就把借米的事忘得干干净净。

　　一直顺着路跑了很远，我也没能跑出去。村子好大好大，我像只小耗子一样被关在里面。

　　身上仿佛还带着疯女人的臭味，我躺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　　我将来也会是疯女人的样子。

　　这是女人本就应该做的事。

　　可是我感受到了，深深地。

　　恐惧。

　　——

　　王爷爷家的女人死在半个月后一个雷雨天，在这期间她都很乖很听话，王爷爷就摘掉了她的锁链。

　　当王爷爷忙完回来之后，才看到女人穿着结婚时的那件红衣服，用曾经拴着她的锁链吊死在了房梁上。

　　村子里很多人都去看了热闹，我在挤在人群中，女人被放下来的时候，舌头吐的老长老长，脸上全都是青青紫紫的颜色，一点都看不出来曾经有多漂亮。

　　她的眼睛还在睁着，就仿佛她还活着，用眼睛注视我们所有人。

　　『造孽啊，造孽啊，我十头羊换回来的啊！』

　　王爷爷哭着坐在地上拍大腿，他看起来伤心极了，人们都说王爷爷太亏了，一个女人，连个崽都没有就死了。

　　『呸，还穿一身红衣服，真是晦气！』

　　奶奶冲着她的尸体吐了口口水，很快拉着我走了。她的口水不偏不倚地落在女人身上，她的红衣裳被打湿了一片。

　　看着一点都不好看。

　　我没有再敢回头看那个女人，紧紧牵着奶奶的手回了家。

　　回去之后我把剩下的棒棒糖都给了弟弟，我总觉得那上面的糖浆看起来像极了女人的衣裳。

　　她为什么会死？女人不都是给男人做媳妇的吗，村里面那么多女人都活得好好的，怎么就她这么的矫情？

　　我为什么会害怕？她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……村里面其他小孩也会做。

　　我紧紧地抓着被子，缩在黑暗的被窝里，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受到一点点的安全。

　　她看着我，哭着求我放她走。

　　她死了，穿着一身红衣服，眼睛还在看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