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我才知道,爸妈一开始就没打算生我,是找人看了,说这胎是个男孩,才留了下来。
那个年代计划生育管得严,为了生我,爸爸妈妈丢了体制内的工作。
结果生下来,我却是个女孩。
到生弟弟的时候,家里又交了好大一笔罚金。
爸爸妈妈一直觉得,这一切都是我的错。
如果我没有出生,他们就不会丢工作,也不会为了生弟弟被罚款。
从那时起,我就再也没奢求过什么荷包蛋。
2
吃完饭后,姐姐和弟弟直接回了房间,爸妈也去了客厅看电视。
桌上的狼藉都留给了我。
我默默地收拾好餐桌,又去洗了碗,这才回到狭窄的,由杂物房改成的我的房间,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小蛋糕。
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李明珠送给我的。
只有她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。
把蛋糕递给我的时候,她还有些愧疚,说学校周围只能买到这种廉价的植物奶油蛋糕,让我将就一下。
可是这足够了。
哪怕是植物奶油的蛋糕,对我来说也是珍贵的。
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,肯定想不到,这是我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蛋糕。
尽管这些年家里搬进了更宽敞的房子,条件也好了许多,我也始终没有收到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日蛋糕。
我谢过了夏莹莹,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书包,回来的路上,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路。
就算这样,蛋糕也还是因为晃动花了些许。
姐姐和弟弟过生日当然是有蛋糕的。
但姐姐不太爱吃甜食,弟弟又太爱吃甜食。
蛋糕向来都是姐姐吃一小块,弟弟吃剩下的全部。
只有弟弟心情很好的时候,才会分给我那么一丁点儿。
虽然这只是一点奶油,但我还是不想浪费。
我有点可惜地将塑料外壳上蹭到的奶油刮下来吃掉。
餐具包里放着几根蜡烛,我犹豫了片刻,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,偷偷拿走了爸爸放在外面的打火机。
看着燃起的烛光,我闭上了双眼许愿。
小时候我听同学们讲,18岁的生日愿望,是最灵的。
我想要考上一个好大学,想要爸爸妈妈为我骄傲,把目光多分我一点。
因为是老二,因为我的性格内向木讷,嘴不够甜,
尽管我会帮辛苦工作的爸妈按摩肩颈,尽管我会包揽家中的大部分家务,我还是没什么存在感,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。
爸妈会忘记参加我的家长会,一家人出去旅游,也会忘记叫我。
我被忽视了一次又一次。
我不想再当透明人了。
我睁开眼睛,看着那微弱的烛光,仿佛眼前出现了父母摸着我的头夸奖我的场景。
还没等我吹灭蜡烛,那点烛光突然开始跳动。
下一秒,脚下的地板开始震颤——
柜子倒了,天花板也砸了下来。
我听到有人惊慌地大喊:「地震了,快跑!」
可是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,已经来不及了。
3
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,四周一片漆黑。
倒塌的水泥压在了我的背上,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。
我想,那应该是我的血。
脑袋有些昏沉,我艰难地伸出没被压住的胳膊,在黑暗中摸索着。
终于,我摸到了一个黏腻的东西,松了口气。
顾不得脏不脏,我直接把它塞进嘴里。
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不能浪费,这是我唯一的生日蛋糕。
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吹蜡烛,但是我吃到了它。
我的愿望会实现吗?
会的吧。
我闭上了眼睛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啜泣。
「妈,我好怕,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?」
「心心别怕,会来人救咱们的。」
我努力地辨认了一下,这声音,像是妈妈和姐姐。
紧接着,我又听到了弟弟的声音。
「妈,姐姐,你们还好吗?」
妈妈又惊又喜:「家豪?我们还好,你怎么样?」
「没事,我抱着他呢。」
爸爸也开口了。
「爸护着我,胳膊被石块砸伤了。」弟弟有些自责,「都是我不好。」
「不怪你,家豪,你没事就行。」
我听到爸爸轻声安慰着。
妈妈也安慰他:「是啊,我们全家都在这,已经很幸运了。」
妈妈和姐姐,爸爸和弟弟,全家都在这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,轻轻颤抖起来。
好像身体有些发冷。
羡慕和嫉妒的情绪在胸口来回穿梭,像是要冲破身体的束缚,去质问他们——
我呢,那我呢?
我还没有说话呀!
我好想好想说一句,我也在,你们的二女儿也在。
但可能是失血太多,我没了力气,张开嘴,也发不出声音。
4
被困在黑暗里的感觉并不好受。
未知和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。
谁也不能保证,搜救队什么时候会赶来,他们又能不能找到这里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爸妈和姐姐弟弟为了节省力气等待救援,没有再出声。
周围寂静得仿佛刚刚是我的幻觉一样。
我有些忍受不了这样的寂静,强撑着伸出手指,敲了敲地面。
有些沉闷的【咚咚】声终于引起了我的家人们的注意。
姐姐困惑地问:「什么动静?」
「不知道,可能是余震,石块掉下来了吧。」爸爸琢磨了一下,回答道。
「感觉也不像石头砸地上的声音呀!」
「别想太多了,心心。」妈妈也开口,「咱们一个人也没少呢。」
没有人反驳她,没有人想起我。
我闭上眼睛,几滴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
我很早就知道,我的出生不被期待。
姐姐叫沈蕙心,取自蕙质兰心,爸妈希望她长大成为一个有气质有涵养的女孩。
弟弟叫沈家豪,沈家的自豪,同样寄托了爸妈对他的殷切期待。
只有我,因为生在夏天,就得了一个单字,夏。
沈夏。
同学们都说我的名字好听,像小说里的女主角。
可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名字。
小时候和弟弟吵架,弟弟会说:「我跟姐姐的名字都是三个字的,沈夏,你根本不是我二姐。」
「你肯定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!」
爸妈只会笑着附和:「对对对,沈夏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。」
我嚎啕大哭,闹着要改名字,却被罚站在院子里半个小时反省自己。
他们说我开不起玩笑,没人会喜欢开不起玩笑的小孩。
可我只是想要一个和姐姐弟弟差不多的名字。
这样就可以反驳,我不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小孩。
想起从前的这些事情,再看看如今在生死关头仍旧被遗忘的自己,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悲。
他们不喜欢我木讷,我又何尝想成为一个木讷的孩子呢?
孩子是什么形状,取决于父母如何爱他们。
因为从未被柔软包裹过,所以我才会满身尖刺。
我的生日愿望,真的有意义吗?
5
不知过了多久,我身上的疼痛好像消失了。
我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,只有眼皮特别沉,沉得我快要睁不开眼睛。
我知道,我这是快要死了。
但我不想死。
我用力睁着眼睛,咬着牙,不让自己睡过去。
如果现在睡过去,我以后都不会再醒过来了。
上面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。
很显然,是搜救队赶来了。
我的家人们激动地敲击着身边的东西,试图引起搜救队的注意。
我也松了口气。
再怎么说,救援队来了,他们总会救我的吧?
他们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注意到了。
「这边有人!」
「你们还好吗?有几个人?」
爸爸用尽全部力气大喊:「我们一家四口都在这!都活着!」
一家四口吗?
我的脑袋已经不太能思考。
但是我知道,我又被排除在外了。
「还……还有我!」
我竭尽全力张开嘴,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。
但声音实在微弱,被盖在了他们疯狂的呼救声下。
我听到挖掘的声音,听到妈妈,姐姐还有弟弟喜极而泣的声音,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。
只差一点,只差一点……
能不能有谁想起我?
拜托了……
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馨。
妈妈抱着姐姐,爸爸护着弟弟,所有人都安然无恙,只有一点擦伤。
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,他们都有些不适应,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,才敢睁开。
看到灰头土脸的亲人时,他们一家四口紧紧拥抱在了一起。
「爸,妈,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!」沈家豪哭着说道。
「说什么傻话。」妈妈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,「家豪,有爸妈在,不会让你受伤的。」
团圆的一幕被记者拍了下来,准备登报。
在如此严重的地震灾区,一家四口相互惦记,安然无恙。
多么美好的结局。
无人在意,就在废墟之中,离他们一家四口几米之外的位置,还趴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我。
我也好想再看看外面的蓝天。
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。
我是个很倒霉的人。
我只有十八岁,我的人生明明刚要开始。
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呢?
我闭上了眼睛。
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,我听到有人问爸妈。
「这边没有别人了吧?我们要去别的地方救援了。」
「谢谢你们,我们全家都在这了。」
他们异口同声,回答的笃定。
没人记得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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