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到公司，方小刚还在用强烈求知的眼神盯了我一个上午，盯得我浑身发毛。

　　吃饭的时候，他凑过来，冷不丁问我：

　　“你是不是养了个鸭？”

　　我一口饭喷到他脸上。

　　方小刚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，我们就听到了身后响起一声尖叫：“呀，总监！”

　　我回过头，就看到几个工作人员一脸惊讶，而站得离我最近的上司，显然刚刚失手把一整杯咖啡洒到了地上。

　　咖啡液还在淋漓的往下滴着，场面透出一种狼狈的尴尬。

　　上司接过助理的纸巾擦了擦手，全程目光却锁在我身上。

　　最后，他说了一句让全天下下属都心惊胆战的一句话。

　　“你跟我来一下。”

　　我咽下嘴里的饭，跟在他身后溜进了办公室。

　　他在桌前坐下，全程脸上看不出阴晴，然后敲了敲桌面，示意我也坐下。

　　更吓人了好吗……

　　我估计他是生气的。

　　于公，他这人年纪不大，性格却是个老古板，他厌恶员工一切可能影响到工作以及公司形象的私人作风；于私，这人在误以为我找鸭之后会不会爱而不得、妒忌猖狂、因爱生恨，最后报复我呢？

　　我被自己的脑补吓到，准备先一步开口向他解释这是个误会。

　　就听到他问我：“你最近生活有什么压力吗？”

　　……啊？

　　语气不是反问，不是阴阳怪气，就是正正经经的问话。

　　我呆呆地看着他，他垂着眼睛，并不接触我的视线，所以我也猜不出他问这话时的感情。

　　我莫名但老实地回答：“没有啊。”

　　他接着问：“有什么困难吗？”

　　我还是回答：“没有。”

　　他终于抬起眼睛看我了，“那你……"

　　从他这欲言又止的眼神里，我忽然明白了他问这话的意义。

　　在他那份同情、凝重甚至还不失心疼的眼神里，我俨然看到了一个因为压力太大、而将情感寄托在虚妄幻梦身上的大龄单身可悲女青年！

　　我连忙冲他摆手：“不不不总监你误会了，方小刚看到的那个真的不是鸭！”

　　那个人是你啊！我的舌头及时阻止了我把这句话吼出来。

　　“我就算想包养那个啥，我有那个心我倒是得有那个钱呢！——啊不是不是，我的意思是，我的男女关系非常正常，你绝对不要多想！”

　　他听完我的快速解释，先是微微一怔，但脸上却没有显出我预期的松一口气的表情。

　　反而，我看到他再次垂下眼睛，神情和语气虽然都很平静，却莫名有种整个人都低沉下去的感觉。

　　“好的，我明白了。”他低低地说了一句。

　　……嗯？你明白什么了？

　　我满脑袋问号。

　　但是，不等我问出声，他已经说了一句，“你出去吧。”

　　嘴上叫我出去，自己却先站了起来，默默地向门口走去。

　　我眼看着他魂不守舍，像游魂一样飘出了门不知所踪，徒留我一人在办公室里瞪着眼睛。

　　啊不是，你明白什么了？

　　总监？

　　你这样让我心很慌啊喂！

　　六

　　上司那天那句“明白了”，差点让我以为实验体的事情被他看穿了。

　　连续几天，我都胆战心惊，以为会收到来自他的怒火轰炸，但是后来我发现，人家脑袋里和我脑袋里想的，或许并不是一回事。

　　因为那天之后，他开始躲着我。

　　偶尔进到没人的茶水间或者会议室，就会看到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空间里独自发呆。

　　那个样子，和平时我回家晚了，实验体窝在角落里落寞发霉的样子一模一样。

　　我终于又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出一点点共同之处了。

　　“他是想到你这段时间的表现，以为你真的在和别人交往呢。他这几天回家一定哭惨了。”

　　实验体一边帮我揉着酸痛的脖子，一边毫不留情地向我揭示上司的心理。

　　我点点头，感慨道：“原来你们失恋是这种反应啊，我还以为以他的脾气，自己一旦不顺心也不让我好过呢。”

　　我和实验体在一起的时候，常常出现人称混乱的问题，“你”或“他”或“你们”随便叫，反正他俩也很难说得清谁是谁。

　　实验体大概是真的能够感同身受，这会儿说话的语调听着都有些湿漉漉的。

　　“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呢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的。虽然被你抛弃，真的会非常难受，难受得像心里被挖走了一块……”

　　他说这话的时候，没有像平常一样老爱贴在我面前，反而就一直站在我身后，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影子，带着些许脆弱和哀伤。

　　甚至于我都无法开口说，“咱俩都没交往过，也谈不上我抛弃你吧？”

　　我从沙发上坐起来，转身面对着他，看清了他此刻的表情。

　　实验体在我面前，老是甜兮兮黏腻腻的，天天嘴里一口口喊着“丁野丁野”，有时候叫得我都烦，似乎他整个人生都没有什么别的值得关注的事情。

　　但此刻他脸上那一点称得上是微笑的东西，似乎是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而努力撑出来的。

　　他带着对未来的某种预料，悲伤地对我笑着说，“丁野，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，就算不是我，我只会希望你幸福。”

　　我很久都说不出别的话，到最后，也只能看着他，认认真真地答应了一句：
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

　　第二天，吃饭的时候，我坐到上司旁边。

　　落座的那一瞬间，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像个紧绷的鼹鼠一样，“笃”地一下起身，恨不得马上从座位上弹出去。

　　我头也不抬气定神闲，“你现在要是走，以后我看见你一次躲你一次，咱们俩再也别说话了。”

　　说完，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，“你以后连骂我都别想有份。”

　　他僵在那里。

　　那短短的三十秒里，我不用看他，隔了半米远，都感受到他身上有股天人交战的气场。

　　最后，余光里的身影还是默默地挪回到我身边来了。

　　一个西装革履的大高个子，莫名地透出几分卑微。

　　我低头专心吃着嘴里的饭，也不看他，“我其实不讨厌你，只要你别老针对我。你做事认真，这几年教了我不少东西，我还挺喜欢你的。——当然，我是说同事的那种喜欢啊。”

　　最后，我给出了总结陈词：“以后，咱们俩好好相处吧。”

　　我说了这么半天，他也没给点反应。

　　就当我以为这又是一场无效沟通的时候，我听到他低低地说出一句：

　　“你有男朋友了。”

　　我一听，这话也没法解释，舌头打结起来：“那个不是……他是我……啊，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！”

　　他大概是听出了，我的语气里的确没有任何恋爱的娇羞和避嫌。

　　他一下子抬起头，盯着我。

　　“你没有男朋友？”

　　“没、没有啊……”我在他的目光之下，挠了挠头，老实回答。

　　“这样……”

　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，和平时看报表的时候也没有区别。

　　但是，就是忽然一下子，我感觉他整个人从一张垂头搭脑的狗子脸，变回了那张高贵冷艳的精英脸。

　　他又起范了。

　　“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和我解释太多，毕竟员工的私人生活，我也没有插手的资格。但是，既然你没有乱搞男女关系，总归是比有要好一些的。”

　　……你的话真是跟你的肠子一样，九转十八弯呢总监。

　　他站起来走了。

　　我看着他的背影，还在想着，他这反应……这事儿算过去了没有？

　　如果他像实验体那样，什么感情都对我直接表达，那多省事。

　　我叼着饭勺，发愁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
　　然后，我就看到当他走到拐角的时候，整个背影忽然间加速，以一种优雅但迅捷的脚步，一窜，消失了。